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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的平安夜早晨,我的舅媽過世了。

我有兩個舅舅,大舅舅已婚,育有二子,即我唯二的表兄弟。我知道「平安夜」對他們來說將永生難忘,因為,他們在12月24號,永遠的失去母親。

舅媽發現罹癌半年多,發現的時候已是末期,醫生直接宣布剩下半年多的壽命,無法可因應,家人只能等待,然後繼續過著剩下的日子。我對母親娘家的觀感其實一直很矛盾,自幼時我所記憶的關廟外婆家,一直都是快樂、熱鬧的,我們七個表兄弟姐妹總在年節期間聚在一起玩鬧、打牌-那也是我一整年中,唯一會打牌的時候;而幾位阿姨與姨丈們各自返家團圓,整個外婆家的透天厝,塞得滿滿的,滿滿的,過年團圓的氣氛。

那時候的小妹和我,喜歡在台南關廟過除夕,反倒不想回高雄美濃人少清冷的奶奶家。

隨著年歲增長,逐漸知曉人事,我們才明白人心並不那麼純淨潔白,而滄海桑田,兒時的熱鬧隨著伊人杳去,或許多少應了紅樓夢裡秦可卿那句:「樹倒猢猻散。」於是我先主動遠離了,接著小妹也懂了些,我們的除夕,不再有爭議的留在美濃清靜度過。

對舅媽的記憶,總是片面的。小時候,我記得一個身材微胖,相貌姣好卻面無表情的女人,總固守在外婆家的三樓-三樓是大舅舅家的地盤,爸媽小時候總告誡我們不要亂跑亂鑽,但小孩子總不怕生,隨著每半年見面,卻可以很快熟稔的表哥表弟上下亂跑,整棟樓裡,瀰漫著我們的歡快笑語。

後來舅媽開始下樓了,入主廚房,每半年返鄉,總是她和外婆忙進忙出,端出一道道菜餚,餵飽大家庭口味相異的一張張嘴;在這些忙亂而必定打照面的時候,我卻鮮少看到她的笑容。記憶裡,她對我們總是不假辭色,對她的一雙兒子卻寵溺有加,我知道,她深愛著她的兒子,卻不一定深愛她的家庭。

隨著時間流轉,國小時的記憶遠去卻仍然清晰,舅媽因為挪用公款入獄服刑,時間長短我並不清楚,只知道舅媽出獄後,丟了工作,人卻多了份溫柔。她對我們總是和顏悅色,對她的兒子也少有命令祈使句,取而代之的是小女兒嬌態,待在外婆家,總可以聽見她對兒子撒嬌般的對話聲音。

我想著,人終究是會變的,鐵窗生活可能便是那分水嶺;在那之前,對自己所擁有的感到不足,或許怨懟嗟天,或許不停止欲求,而被剝奪自由與親情許久之後,她對我們溫柔了,有笑容了,體貼了,對外公外婆也甜蜜許多,我以為,黑暗於是止於此,幸福種子將要萌於斯。

返回家庭後幾年間,舅媽因身體極度不適勉強就醫後,發現罹患子宮頸癌,末期。

會拖到末期才就醫,是因為舅媽沒有健保,不願意浪費少許的零用金就醫,於是這一拖,便給拖了命。

我不太確定這半年多,我的表兄弟是怎麼過日子的,因為從最初的震驚,到後來的遺忘,我在新竹台北過著自己的日子,我以為醫生說的話大概不準-看來好端端的人怎麼可能只剩下半年多的壽命呢?

前幾個月,記得還曾和小表妹們擔憂表哥退伍後,總不出門找工作,待在家中無所事事,我們嘆息著,這麼大的人了卻不積極,身為家中長子、長孫,該怎麼是好?而我們遺忘了,他或許不願出門,不想因為五斗米,離開來日無多的母親。

2008年暑假,我從忙碌的碩一,升上需要為畢業證書努力的碩二。半年多來,爸媽曾幾次聯袂南下探望舅媽及同樣罹癌的外公;而我和小妹,性子疏懶,總以課業繁忙為藉口,一次也不曾去探望過。

今年的平安夜,我正用著遲來的晚餐,就在宴饗口腹之欲的同時,接到小妹通知噩耗的電話。

茫茫然,我不知道該不該哭泣,我對舅媽的認識與記憶,是多麼片面斷裂。晚歸,小表妹在線上告訴我,她和姐姐被告知,還不能返回關廟老家探望,得等到有大人帶著一同返鄉;我同表哥說了幾句,節哀,保重,等我們排定時間便回去探視云云。在這當下,我其實不知道怎麼安慰人,而運轉遲鈍的腦袋瓜裡,或空或滿,嘈雜地溢滿了許多種聲音:平安夜、晚餐、回台南、喪葬、懊悔、難過...還有表兄弟們,尚不知所以然的未來。

我不懂自己的感受,或許說無法釐清,但卻因滿溢凌亂的想法難以成眠,於是徹夜書寫文字,嘗試記憶著這麼一個人:我的舅媽,我表兄弟的母親,我媽媽的嫂嫂,我外公外婆的媳婦。

「平安夜,聖善夜,萬暗中,光華射,照著聖母也照著聖嬰,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,靜享天賜安眠,靜享天賜安眠。」

一個我只擁有片面記憶,不該輕易評論的人-舅媽,相識近二十年,這個平安夜,願你安息,也願你最親的家人能平安溫飽,讓你少些牽掛,多些寧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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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mon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